戴上黑框眼镜,我对镜中的自己说,我是人,是人,不是妖。 可是越这样说,我越是清楚地记得:我是妖。 白天,我和他一起四处乱逛。 夜里,我依旧和他一起四处乱逛。 我是妖,呼吸之间便可采纳地灵,只要不过分消耗灵力,精力几近无限;但我不明白,他怎么也能像我一样不眠不休地四处乱逛。 我们上大街,钻小巷,去王府井,去夜总会,去八达岭,去居庸关……去所有我们能想到的地方。 我不必担心钱,我也不会花钱,只需要跟着他走就是。 有一天,他吃着爆肚儿,我啃着臭豆腐。 他忽然问我,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本相是什么? 我听了很怕,在我的印象中,人都是怕妖的,如果我告诉他,他会不会就不带我四处乱逛了?没他帮忙,我自己可搞不清楚那些花花绿绿的纸条该怎么花。于是我装作没听到。 可是他却不气不馁,日复一日地重复着:告诉我吧告诉我吧告诉我吧。 日子久了,我终于发觉,他不仅不怕妖,反而对妖有着某种特殊的兴趣,于是干脆我告诉他:我是槐妖。 他接着问:你是槐花槐枝槐叶还是槐根? 我觉得真是好笑,一树一世界,哪能把它们剖离开来呢。我就笑着回答:你说的那些是我的脾肝肺心,我就是槐树。 可他不信,说你这么漂亮,肯定是槐花妖;又说你是妖,是不可能长有人体器官的。 就这个问题,我和他争吵了许久,最后还是我让步了,其实我并不在乎什么脾肝肺心,和他争论只是为了好玩儿。 我们整日整夜地逛着玩儿着,慢慢地,认识了好多常在酒吧里厮混的妖精。 一条叫张逸尘的小蛇精喜欢蓝山加白兰地,小熊妖谢智超喜欢血腥玛丽加伏特加,小夜莺果果喜欢鲜橙汁加香槟,而他最喜欢龙井茶+信仰毛尖+乌龙茶。 我么?我是树妖,当然只喜欢凉白开。 我问他为什么口味这么怪异,他神秘地摆摆食指,说这三种茶兑在一起喝才是绝顶享受。 我往往继续追问为什么,他则往往甩甩头说,真的男人,不解释。 日子就这样过着。 直到有一天,酒吧里来了一个穿着玄青道袍的中年男人,他唇下三缕长髯,看上去仙风道骨,但我能察觉到他看向我的目光中的杀意。 他悄悄告诉我,那是他的师父,道号“明阳真人”。 明阳先是很严厉地训斥了他一顿,说他身为玄门弟子,整日和妖邪混在一起,什么有辱门风啊,败坏道家清净之基啊之类的。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,他是修行者,难怪可以整天整天地不睡觉;可是我又不明白,人类修行者和我们妖精不是死敌吗,为什么我和他会在一起玩儿了这么久呢;更不明白的是,人类修行者和妖精又为什么一定是死敌呢? 我就那样一直站在原地,想我和他之间,人和妖之间的问题,直到酒吧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——二人一妖——时才回过神来。我忽然想起,张逸尘、谢智超和果果他们好像曾经交待过我,遇到老道士一定要逃。 明阳走近了,我本能地凝神戒备。 明阳说,小妖,你百年修行来之不易,乖乖束手就擒,我让你少吃些苦头。 这话还真是蛮不讲理,我不愿,但我还来不及说,他却一闪身跪在了我和明阳之间,当然,是面朝明阳跪下的。 师父,她是我的朋友。他说。 明阳拂袖,劲风把他推开。 师父,她是我的朋友。他说。 明阳有些恼怒,枯瘦的手捏了风雷法诀:孽徒!滚开! 师父,她是我的朋友。他说。 明阳一道风雷法劈飞了他,怒喝,再敢多事,今日为师便清理门户! 明阳的道法很强,那道雷法劈飞了他,残余的电流使他原地抽搐难以动弹,却不至于损了他的道基——单只这灵力收发于一瞬的精妙控制,便远远胜过了我。 本能告诉我,他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,他道法远远胜过我的妖术,纵使想要我的魂魄,我也只能认了。只是我不懂他的意思,于是很小心地问,你想要什么? 明阳正气凛然地说,交出你赖以为祸人间的灵核! 我问,灵核是什么? 明阳大喝,大胆!扬起手来便是一道火雷。 我本属木,雷、火皆克,加之明阳道法高深,用尽全身灵力,我依然挡不下那道雷光。 火雷炸开,荡起重重烟幕。 在烟幕下,我勉强逃生,代价是右臂被雷光炸为齑粉。 疼,钻心地疼,不过我也欣慰地发现,原来我的血和人是一样的,都是红色。 而明阳的表现也很奇怪,怎不趁着我灵力紊乱继续攻击呢? 待烟幕散尽,我才看清,他又跪在了明阳面前。 我的心里忽然有些酸酸的。 明阳要他让开,他不肯,只是一遍一遍地磕着头,一遍一遍地说,求师父,求师父,求师父,求师父…… 你……你……糊涂!她不过是一个妖孽!!明阳脸色铁青,一定是被他的举动气着了。 他听了明阳的话,却猛地转过头来,指着我说,她有心,有肝,有脾,有肺,有感觉,有感情,她是妖,但不是妖孽! 我听了这话忽然很开心,于是便冲他笑笑,他也笑了,但笑得居然比哭还难看些。 明阳气极,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他,御起一柄满是戾气的剑直直向我刺来。 “此剑自铸成以来,诛妖一千九百只,槐妖,你便是第一千九百零一个!” 原来如此,难怪有这么重的戾气。 这么说?我要死? 我是怎么生的?我不知道。 那么死了也好,起码可以知道是如何死的。 我又有些舍不得,死了以后就不能和他一起吃臭豆腐、喝凉白开了,但此时此刻,在明阳面前,除了死,又哪有活路呢? 我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剑,我要看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。 可是剑没有刺进我的身体,他挡在了我身前。 尽管明阳惊愕之下全力回收灵力,但剑芒还是摧毁了他的经脉。人的经脉就好比我的筛管,很重要,但很脆弱,一旦损坏,轻则病,重丧命。 求师父……他吐着血沫看向明阳,再次恳求。 明阳楞了一会儿,犹豫再三,点了点头。 他欣慰地笑笑,对我说,我要死了,你记住,以后买东西不知道该付多少钱就打电话叫小夜莺。 我不要你死,所以你死不了。我很坚决地回答。 唉,我这伤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喽。他笑笑说,这次笑得很好看。 大罗金仙治不了,我可以。我认真地说。 可是他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,只是嘟囔着下辈子一定要做妖,然后就闭上了眼睛。 我没有开玩笑,也不是安慰他,我的确有救他的办法。 我将自己的经络尽数抽出,然后用我的经络修补他的经脉。 在修补过程中我发现:原来妖的经络和人的经脉是一样的,一样的阴阳交缠,一样的奇偶纠葛,一样的正反相通。 但是人和妖又是不一样的,比如我和他;人和人也是不一样的,比如他和明阳。 当修补完他的经脉后,我也耗尽了最后一丝本命元力。 明阳一直在一旁看着,张了张口,欲言又止。 你想说什么?我问。 对不起。明阳说。 我说没关系,想了想,又补充道,能不能告诉我,到底什么才是灵核?那东西对你很重要吗? 明阳沉默了下,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只是说,你是难得的妖,心地善良,下辈子一定能转世[x]。 可是想想我见过的人,想想他和他的师父,觉得做人好复杂,我要是做人,一定会做得很失败吧。 下辈子还是让我做妖吧,做妖挺好的。我在心理祷告着。 最后,我交待明阳:等我回复原形后就把我烧了,告诉他我走了,不回来了。 明阳点头表示同意。 一天后,他醒了。 明阳没有完全遵照我的嘱托,他私自摘下了我枝桠上一朵半谢的槐花,交给了他。 他接过槐花,呆呆地看了半晌,傻傻地愣了一会儿,然后猛地哈哈大笑,最后又抽抽搭搭地哭,有些像前些天天小莺儿喝醉后吧嗒吧嗒落泪的样子。 许多年了,他依然在大街小巷游荡,也依然带着那朵槐花。他这么聪明,一定能猜到那天发生了什么。 但他也始终猜不到,其实我一直都没有走,我一直都在他身体里。 不过,和他一样,我也越来越弄不明白:我到底是槐花槐枝槐叶槐根,还是槐树? |